序2
0500,這是Drone預設的晨間運動時間。麥克萊奧習慣性地醒來,但身體卻一動也不動。因為沒有指令讓他起身,沒有抬頭顯示器的界面,甚至連最基本的系統狀態都消失了。他還記得最後一個指令是搭乘運輸車,但現在自己似乎不在固定架上,而是躺在某種柔軟的物體上…
「麥克萊奧,請你睜開眼睛。」歐塔德的聲音擊碎了漂浮在虛空中的意識。眼睛?這個詞陌生而遙遠。自從習慣了透過面罩接收電子訊號,「看」這個行為似乎已經被數位訊號取代。但某種深埋的本能讓他睜開眼皮。
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斑駁的天花板。與習慣的數位化信號不同,這種純粹的類比世界幾乎讓他暈眩。每一道水泥紋理都清晰可見,連鐵網上的鏽斑都像是被放大了數倍。他試著眨眼,這個簡單的動作卻像是在操作一台生疏的機器,既熟悉又陌生。
「感覺還好嗎?」歐塔德的聲音再次響起。麥克萊奧嘗試轉動脖子,發現身體沒有受到任何束縛。一張戴著粗框眼鏡的獅子臉孔進入視野,在他身後,一頭灰狼倚在牆邊,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。
「我是歐塔德,」獅子輕聲說道,「還記得你的任務是什麼嗎?」
黑豹盯著獅子,沉默持續了很久。他的大腦還在努力適應失去系統輔助的狀態,像一台重新啟動的電腦,正在學習獨立思考。
「你現在不在托管模式了,」歐塔德嘆了口氣,「你需要自己說話。」
這一刻,麥克萊奧才意識到Drone的發聲系統和內部通訊頻道都已斷開連結了。他嘗試講話,喉嚨深處傳來一陣乾澀的金屬摩擦聲。奈米機械構成的聲帶很精準,但因為不需要而缺乏口水與黏膜潤滑的聲帶,無法模擬生物組織的震動。
隨著他不斷嘗試發聲,奈米機械似乎察覺到了這個問題。他能感覺到喉嚨深處有什麼在改變,原本模擬生物質的聲帶結構開始重組,轉變為某種金屬薄片振盪器。
「我…怎麼在這裡?」第二次嘗試時,聲音變得非常清晰,像是高級音響播放的電子合成音。每個音節都完美地被複製出來,彷彿聲音不是從喉嚨發出的,而是某種放在體內的喇叭發出來的。
「你還記得多少東西?」歐塔德微微傾身,藍色的螢幕光在他臉上投下陰影。
頓時,記憶如同失控的數據洪流般湧入。碎片在他腦海中閃現:超新星大樓映照著落日餘暉的玻璃帷幕、第一支針劑注入時的脹麻感、改造艙內那些漫過口鼻的黏稠黑色液體…最後定格在運輸車的固定架上。
「最後一個任務是…登上運輸車,」他機械地複述著,聲音中的電子雜音稍微減弱,「然後進入待機狀態。」每個字都像是從遙遠的記憶中被強行拉扯出來。
「然後你在待機的時候被我們截胡啦!」雷德突然插話,笑容燦爛,「順帶一提,你現在說話真的很像那種老式的語音合成器,而且臉部表情幾乎是靜止的——」他誇張地打了個寒顫,「活像博物館裡的黑豹標本突然開口說話,怪嚇人的。」
麥克萊奧想要抬手摸摸自己的臉,但這具由奈米機械構成的身體反應遲緩,像是延遲超長的破舊網路。當那隻灰黑色的手臂終於進入視野,他凝視著掌心過於完美的紋路,指尖輕觸臉頰。觸感很奇怪,模擬的毛髮太過光滑,彷彿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膜。
「你的感官靈敏度被我調到最低,」歐塔德敲了敲手中的平板,「超新星的系統會過濾奈米義體的原始訊號,但現在你得自己學會適應。從基本的肢體控制到感官反應,都需要重新校準。」他停頓了一下,「慢慢來,我們有的是時間。」
晨光透過未完工大樓的縫隙灑進實驗室,散落在一面落地鏡前。麥克萊奧站在鏡子前,第一次正視著現在的自己。
灰黑色的身軀矗立在那裡,飽滿卻缺乏有機紋理的身體凸顯著人造感。那些由奈米機械構成的表層隨著呼吸微微起伏,在晨光下泛著細膩的金屬光澤。他抬起手,鏡中的倒影也跟著動作 - 動作有些遲緩,像是在水下移動。
「這真的是我嗎?」麥克萊奧喃喃自語。他的聲音依然帶著那種電子合成的特質,但已經不像剛醒來時那麼機械了。奈米機械似乎在不斷自我調整,試圖模仿他原本的聲線。
「當然是你。」雷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,「只是換了身行頭而已。」灰狼站在門口,一臉輕鬆地說:「準備好開始晨練了嗎?」
麥克萊奧看著鏡中的自己點頭。生硬的動作讓人想起早期的沉浸式VR遊戲,動作延遲有夠嚴重,黑豹覺得自己再活久一點就會瘋掉。
「別怪歐塔德限制你的感觀,過去你完全透過超新星的系統來控制這具身體,現在失去那些輔助,你需要自己重新習慣與學習,」雷德領著他來到房間中央,「為了讓你理解你現在的控制力有多差,我跟歐塔德申請了解鎖25%的感官體驗,準備好了嗎?」
麥克萊奧還沒弄清楚他的意思,就看到雷德一臉壞笑地按下一個按鈕。突然,周遭的訊息被放大了數倍 —— 排氣扇的轟鳴,油漆混著昨晚宵夜的味道,電路板中電壓的波動,雷德身上的體味,甚至戶外遠處的咒罵聲與槍聲,全都一股腦塞進麥克萊奧的感官裡。
黑豹想要遮住耳朵,但發出的訊號強度突破了當前奈米機械協作的速度極限,看起來上半身直接炸成一攤黑色黏液,潑灑在地上只能細微的蠕動。
「靠!」雷德手忙腳亂地關掉感官系統,「歐塔德會殺了我的。」
地上的液態奈米機械蠕動著,緩緩聚集、重組。先是一個模糊的輪廓,然後是更精細的結構,最後才重新凝聚成麥克萊奧的上半身。整個過程看起來詭異又引人入勝,讓雷德想起之前磁性流體之類的東西。
「你…還好嗎?」雷德蹲在一旁,有些不安地問道。
麥克萊奧花了好一會才讓發聲系統重新運作:「感覺…很奇怪。」他的聲音比之前更加電子化,「像是被拆解又重組,但過程是…有意識的。」
雷德搔了搔後腦勺:「抱歉,我以為25%的感官強度應該不會太超過…」
「所以這才是完整的感知能力的四分之一?」麥克萊奧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置信。
「呃,」雷德乾笑了一聲,「看來我們得從更基礎的開始練習。」
麥克萊奧點了點頭,雷德將黑豹從地上拉起來,示範了一個簡單的伸展動作,「模仿我的動作。」
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,雷德帶著麥克萊奧進行各種基礎訓練。從簡單的抬手抬腳,到複雜的轉身和跳躍。每一個動作對這具新生的軀體來說都是一次探索。有時候力道會過大,導致動作顯得笨拙;有時候反應會太慢,像是信號在傳遞時被隨機放大或縮小。
「放輕鬆,」雷德在一旁指導,「別想著要控制每一個動作。這身體都有自己的控制系統,生物是腦幹,機械有學習矩陣,讓它自然反應。」
麥克萊奧試著按照雷德的建議。漸漸地,他發現只要不過度思考,那些奈米機械就會自動協調,讓動作變得更加流暢。就像學習騎自行車,一旦掌握了平衡感,身體就會自然而然地配合。
「做得不錯!」雷德看著麥克萊奧完成一連串動作,滿意地點頭。「等你完全適應了這具身體,就能做出一些連我都辦不到的動作。」
麥克萊奧停下動作,注意到身體並沒有出現原本熟悉的疲憊感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細微的震動,像是內部的奈米機械正在進行某種自我調節。他能感覺到微弱的溫度變化,系統正在調節運作狀態,但遠比不上生物體那般明顯的體溫起伏。
「這種感覺…很奇特。」他說道,聲帶似乎隨著身體的熟悉度而更加自然,聲音聽上去已經不想電子音了。「我知道這具身體在運作,但方式完全不同了。」
「嘛,能夠以生物的感知來體驗全身奈米機械的生物大概僅有你一人了。」雷德抓了抓頭,「你加油吧!」
麥克萊奧若有所思地點頭。他隱約記得在超新星時,這具身體確實能夠做出一些遠超人類極限的動作。但現在,或許這種被限制的狀態反而更適合他重新找回對身體的掌控。
「好了,」雷德看了看時間,「可以休息一下了。等下午歐塔德會和你談談。我得出去一趟,收攏一些最近的情報。」灰狼說完便離開房間。
麥克萊奧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。那個黑灰色的身影不再顯得那麼陌生了。或許,這就是他現在的樣子 - 既不完全是機械,也不完全是生物,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某種存在。
而這個認知,某種程度上讓他感到了一絲安心。
午後的陽光換了個角度照進未完工的大樓縫隙,在金屬地板上投下道道光影。麥克萊奧坐在工作台邊,歐塔德則在對面調整著設備。空氣中瀰漫著若有似無的咖啡香和臭氧味,一個來自獅子的習慣,另一個則源自周圍運作的儀器。
「感覺如何?」歐塔德放下手中的平板,推了推眼鏡,琥珀色的眼睛透過鏡片觀察著黑豹。
麥克萊奧沉默片刻,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:「像是做了一場太過真實的夢,醒來卻發現過了三十年那樣。」
「你還記得去報到前的那個晚上嗎?」歐塔德問道。
「記得。」麥克萊奧的電子音中帶著一絲自嘲,「當時拿到錄取通知時的興奮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諷刺。為了還債去當臥底,而且還是在超新星。」
「全球數一數二的保全公司。」歐塔德點點頭,「你當時的表情很值得玩味。」
「你說要在我的意識深處建立防線,」麥克萊奧停頓了一下,「說實話,我以為你要給我催眠什麼的。」
歐塔德挑眉:「你期待我拿出一個鐘擺在你眼前晃嗎?」
「差不多吧。」黑豹聳聳肩,「就像電影裡演的那樣,設定個安全詞:『當你聽到月光奏鳴曲時就會醒來』之類的。」
「我該說你想像力太豐富還是太天真?」歐塔德輕笑,「意識隔離可不是什麼廉價的舞台魔術。」
「但感覺太普通了,」麥克萊奧說,「你只是讓我躺在手術台上,然後…」
「然後?」
「然後就是那種感覺。」麥克萊奧努力回想,「像是有人在腦子裡翻攪,接著突然有種被分裂的感覺。就像看著水面的倒影,知道那也是自己,卻又不完全是自己。」
歐塔德在平板上記錄著:「疼嗎?」
「開始很疼。」黑豹點頭,「我還以為你至少會說些什麼,『深呼吸』啊,『放輕鬆』之類的。」
「然後你就聽到我說『好了』。」
「對!」麥克萊奧的聲音提高了些,「就這樣?沒有暗示或指令?」
「你還在期待那個安全詞?」歐塔德再次挑眉。
「至少…至少該有個確認步驟吧?」黑豹困惑地說,「測試一下成功了沒有?」
歐塔德放下平板:「意識隔離不是在你腦子裡植入什麼開關。」他的語氣變得認真,「它更像是…用全相投影的原理將你的意識投射到錯誤的座標,這只能讓人發現不到你原本的意識。」
「我還以為會做些測試或確認什麼的?」麥克萊奧還是有些不服氣。
「某些事情,」歐塔德重新拿起平板,「越是刻意去確認,反而越容易出問題。」他推了推眼鏡,「說說看,第二天的報到過程你還記得嗎?」
「挺普通的。」麥克萊奧回憶道,「填表格,領制服,照程序走流程。」
「就這樣?」
「嗯。」黑豹聳肩,「保全公司嘛,該有的規矩都有。查背景,體檢,簽保密協議,但是福利特別好,單人套房宿舍,健身房,24小時無限量供應的自助餐,還都是高檔食材,不是什麼便宜菜色。說實話,在這之前我還在想這任務會不會特別無聊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一開始太…正常了。」麥克萊奧苦笑,「一間保全公司就該是這個樣子,對吧?」
歐塔德推了推眼鏡:「但是?」
「但是,」麥克萊奧點了點頭,「大概第三週的時候,我的體能測試拿到第二名。我想那時候公司就開始關注我了。」
「注意到你?」
「對。」黑豹點頭,「主管多問了幾句話,問我要不要接受額外的培訓。就像是…問我願不願意更進一步。」
「然後他們給了我第一套制服。」麥克萊奧的聲音中帶了一點異樣的情緒,「純白色的,很像橡膠,但又不太像。」
「跟一般的制服不一樣?」歐塔德問道。
「完全不一樣。」黑豹低頭看著自己現在深灰色的軀體,「那套衣服很緊,很貼身…感覺像是活的。會隨著動作改變,會對身體的狀態做出反應。」
歐塔德在平板上記錄著:「還有呢?」
「他們說這是『輔助套裝』。」麥克萊奧繼續說道,「一開始只用在訓練時。」他握緊拳頭又鬆開,「每個動作都會被精確記錄,然後…給予獎勵。」
「獎勵?」
「是的。」麥克萊奧的聲音有些遲疑,「當你做對時,制服會刺激特定部位,給你短暫的愉悅感。」他停頓了一下,「起初很不習慣,但實在沒有理由拒絕那樣的獎勵。」
「所以是某種制約訓練。」歐塔德說。
「應該是吧。」黑豹點頭,「你知道正在發生什麼,卻還是…沉迷其中。漸漸地,你會期待穿上它。不只是在訓練時,是任何時候。」
歐塔德放下平板:「他們強迫你穿嗎?」
「不。」麥克萊奧搖頭,「正好相反。我們會『自願』穿上它。因為只有表現好的人才有資格穿。」他頓了頓,「你會開始在意別人是不是也穿著它,會覺得不穿的時候…缺少了什麼。」
「像是戒斷反應?」
「不完全是。」麥克萊奧斟酌用詞,「更像是…習慣,或者是渴望。畢竟當時那就是升遷的象徵。」他的手指輕輕觸碰著自己的手臂,「只是有時候會不確定,那些慾望是不是真的屬於自己。」
「那麼第一次執行實戰任務是什麼時候?」歐塔德轉換了話題。
麥克萊奧的聲音變得低沉:「那次任務…讓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好像真的被影響了。」
「發生什麼事?」
「我們被派去『說服』一些不願配合的土地持有人。」黑豹的語氣變得生硬,「表面上是護衛任務,實際上…」他停頓了一下,「我們要用任何必要手段讓他們簽字。」
「過程完全合法,但手段絕不好看。」麥克萊奧低著頭說,「我當時有所遲疑,但命令來得太突然了。等我反應過來,身體已經條件反射般地行動起來。」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痛苦,「最可怕的是,當超新星的系統獎勵我的服從時,這具身體欣然接受了。」
「你與其他隊員有交流嗎?」歐塔德換了個角度發問。
黑豹愣了一下:「有,但那不是真正的交流。」他搖搖頭,「即使我們會互相配合行動,但那也只是在執行超新星的命令。我甚至記不清身邊到底有幾個隊友。」
「任務結束後呢?」
「他們說我的表現達到了晉升標準。」麥克萊奧的聲音平靜得不自然,「問我要不要接受下一階段的培訓。」
「你答應了。」歐塔德說。這不是疑問句。
「是。」麥克萊奧看著自己的手掌,「一方面是你要我盡量深入,另一方面…」他苦笑,「也許我已經開始分不清,是為了任務,還是真的渴望更多獎勵了。」
「新的培訓有什麼不同?」
「他們給了我一套灰色的制服。」麥克萊奧回憶道,「比白色的更厚實,幾乎是一體成型的設計,連靴子和手套都是固定的。身上還有戰術背帶。」他停頓了一下,「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脫下那件白色制服了。沒有被包裹的感覺…反而讓我不適應。」
「訓練內容有什麼變化嗎?」
「命令變得更…精細。」黑豹說,「不再是『前往指定地點』或『制服嫌犯』這樣的整體指令,而是『抬腿』、『轉身』、『出拳』…每個動作都被拆解和量化。」他握緊拳頭,「動作越標準,獎勵就越強烈。很快,身體就開始自動追求完美。」
歐塔德觀察著黑豹的反應:「還有其他改變嗎?」
「他們開始注射各種強化劑。」麥克萊奧的聲音略帶遲疑,「生長激素,基因改造…食物也換成了營養膏。那時候我居然覺得這樣更有效率。」
他停頓了一下,「頭盔也變得必須全天候佩戴。這大概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意識隔離系統在發揮作用。」
「怎麼說?」
「每到休息時間,頭盔就會發出某種…光芒。」黑豹的語氣變得謹慎,「像是要把超新星的指令直接印在腦海裡。但我能感覺到,它影響的只是表層的那個我。」
「直到那次任務…」麥克萊奧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,「我徹底明白了自己正在失去控制。」
「一個競爭公司的特工。」他繼續說道,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,「指令很簡單——『右手向前全力揮拳』。那時對方已經投降了,我知道那一拳會直接擊碎對方的頭骨。我想停下來…」他看著自己的手,「但這具身體完全不聽使喚。」
「就像在做夢?」歐塔德問。
「對,就像清醒夢。」麥克萊奧的語氣變得苦澀,「意識很清醒,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按照訓練時的標準執行每個動作。但不管怎麼努力…都無法阻止。最可怕的是,」他的聲音低了下去,「我甚至還期待著因為『表現良好』而能夠獲得的獎勵。」
歐塔德靜靜聽著:「那次之後呢?」
「他們說我已經準備好進行最後的改造了。」麥克萊奧的語氣變得異常平靜,像在敘述一場久遠的夢,「他們把我帶到地下深處的實驗室。那裡充斥著某種金屬和消毒水的氣味。」
「實驗室中央有一個巨大的生化槽。」他描述道,「裡面盛著一種深不見底的黑色液體。那不是表面的顏色,而是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物質。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奈米機械的原液。」
「過程是怎樣的?」
「他們把我固定在槽體中央,剝去了灰色制服。」麥克萊奧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恍惚,「那是最後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皮毛…有趣的是,我的身體似乎在為短暫的自由而顫抖,同時為失去包覆而尖叫。」
「粗大的管子被插入口鼻,深入到肺部和胃部。一個面罩被蓋在臉上,然後…」他停頓了一下,「那些黑色的奈米機械從頭上澆滿我全身,把面罩黏在臉上,像是被螞蟻噬咬的感覺爬滿全身,奈米機械滲透進每一寸肌理,讓人逐漸分不清皮膚和機械的界線。」
「我還是能活動,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,但同時也能感覺到體表那層奈米機械不斷地侵蝕我,」麥克萊奧繼續說道,「它們隨著我的每個動作而調整,替換受損的組織,修改效率不良的結構,一點一點地滲透進肌肉、骨骼。」
他抬起手,讓奈米機械在表面形成細微的波紋:「漸漸地,我發現自己的神經已經無法完全掌控這具越來越…龐大的軀體。想像一下,原本只需要控制幾組肌肉的動作,現在卻要同時協調上萬個奈米機械群。」
歐塔德挑了挑眉:「所以你開始依賴超新星的系統?」
「對。」麥克萊奧的聲音變得低沉,「隨著改造深入,原有的感官一個接一個被數據取代。體溫變成了數字,觸覺成了壓力值,連視覺都只剩下電子訊號的解析度。我的神經系統越來越跟不上這具身體的運作。」
「最後,只有超新星的命令能讓這具身體正常運轉。」他輕輕屈伸手指,「每一道指令都精確地控制著所有的奈米機械,讓它們完美地配合。即使是待機狀態,每兩秒一次的『等待』指令都成了必需品,就像…某種數位版的心跳。」
「然後你開始享受這種節奏。」歐塔德說這話時露出了一絲若有所思的笑容。
「是的。」麥克萊奧的語調變得異常輕柔,「我不再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個體,而是一台追求完美執行的機器。」
「它們重新定義了我的存在方式。」麥克萊奧望著窗外,「不再是一個擁有慾望的生命體,而是一台追求完美執行的機器。而最諷刺的是…我發現自己竟然開始享受這種存在方式。」
「接下來就是無止盡的循環。」他的聲音漸漸失去起伏,「每天都是一樣的模式。訓練、任務、改造、服從。強度一點點提高,身體一點點改變。時間變得模糊,白天黑夜混在一起。」
「最後一個任務很普通。」麥克萊奧平靜地說,「登上運輸車,進入待機狀態。就像之前執行過無數次的任務一樣。」
「你有預期會被救出來嗎?」歐塔德問道。
「完全沒有。」黑豹輕輕搖頭,「那時候…我已經不會去想這些了。每一天都只是在等待下一個指令,執行,然後等待下一個。就像呼吸一樣自然。」他停頓了一下,「你不會去想呼吸什麼時候會停止,對吧?」
歐塔德若有所思:「所以直到醒來,你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?」
「對。」麥克萊奧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,「在運輸車上進入待機狀態,然後…就在這裡醒來了。」他輕聲說。
歐塔德放下平板,室內陷入短暫的沉默。窗外的陽光已經西斜,為實驗室投下了一片長長的影子。那影子歪歪斜斜地打在麥克萊奧身上,讓他深灰色的軀體顯得更加深邃。
「今天就到這裡吧。」歐塔德說,「你需要時間消化這些記憶。」
麥克萊奧點點頭,卻依然坐在原地沒有動。即使沒有面部表情,但從他微微僵直的姿態中,依然能看出他正在努力處理這些重新浮現的記憶。
「休息一下吧。」歐塔德溫和地說,「明天我們再繼續。畢竟…」他推了推眼鏡,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,「你已經不需要保持待機狀態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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